头图:伊朗导演贾法·帕纳西在今年早些时候秘密拍摄了《无熊之境》。图为其最新电影作品的一个场景,帕纳西手持相机蹲在屋顶上,几个孩子在一旁观看。
伊朗导演贾法·帕纳西( جعفر پناهی)目前被关押在伊朗国内。他的最新作品探讨了电影制作的颠覆性力量和伦理局限性。
为什么要拍电影?为什么要看电影?尽管这些问题很老套,但它们也会令人不安。这个世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图像,以至于试图理解业已存在的东西会教人感到麻痹;增添新事物似乎成了荒谬一词的定义。对电影所具有的力量有很多多愁善感的解释——唤起人们的意识、提升同理心、使人敢于面对真相,以及改变世界——都反映出一种坚持认为电影微不足道的犬儒主义。
那只是部电影!对于《无熊之境》和其他任何影片来说,这都是事实,但可能没有一个在世的电影制作者会和伊朗导演贾法·帕纳西一样严格,或富有洞察力地思考过这种艺术形式的实践和哲学意义——一种拍摄和剪辑而成的作品;观看既有乐趣也带来焦虑。
但人们绝不能指责他轻视电影,或把自己看得太重。因为他在牺牲个人舒适、自由甚至可能是生命的前提下,仍在富有良知但又玩味地继续施展他的技艺。2010年伊朗政府禁止他执导电影时,他的回答是作品:《这不是一部电影》(این فیلم نیست),这是一部长篇视频日记,部分使用iPhone拍摄,严格来说根本没有经过“导演”。
在那之后的几年里,他保留了那种秘密元电影的风格,在《闭幕》(پرده)和《出租车》(تاکسی)中扮演自己——一个与其说是英雄色彩的电影作者,不如说是好奇、温柔,有时愚蠢的中年居家男人的形象:他改不掉把生活变成电影(或者,准确地说,是数字视频)的习惯。他的电影是个人的,也是政治的,因为他的目标,是探寻式地凝视现代伊朗在小处的伪善和在大处的不公,也凝视他自己创作实践中的悖论。
帕纳西今年早些时候秘密拍摄了《无熊之境》。影片完成后不久,帕纳西在伊朗被判处六年监禁。此后的几个月里,挑战伊朗政府权威的大规模抗议活动席卷全国,并遭到残酷镇压。
这部电影没有明确提到动乱或其他公共事务;伊朗电影制作者们倾向于婉转地处理潜在的争议性问题,在现实主义和寓言之间游走,并相信观众能够理解他们所讲故事的含义和那些审查者可能会忽视的微妙信息。帕纳西在2000年代初便开创性地使用了这种方法——同时也测试了它的局限性——他在《生命的圆圈》《深红的金子》和《越位》等电影直面了厌女和阶级不平等等问题。自遭封禁以来,他的作品既反映了他自己的困境,也找到了社会批判与自我批判相结合的新方法。
在《无熊之境》中,帕纳西(再次扮演自己)租住了靠近土耳其边境的村庄里的一个房间,远离他在德黑兰的家。在距离村子不远的土耳其小城里,一部电影正在他的执导下拍摄——那部电影显然是根据两名伊朗流亡者扎拉和巴赫蒂亚尔的真实故事改编的,他们希望在法国寻求庇护。帕纳西会在有网络信号的时候用他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监督拍摄,但有信号的时候不多。可能是在控制该地区的走私者和人口贩子的帮助下,帕纳西的副导演雷扎试图说服他参观片场。但这位导演不肯越国界。
回到村中,帕纳西发现自己卷入了一场复杂的世仇纠纷,事情发生在一对即将成婚的年轻男女和一位苦闷的情敌之间。双方都认为,帕纳西可能拍过也可能没拍过的某张照片将对整个纠纷产生一定影响。村长和帕纳西的房东,一个名叫甘巴尔的虚情假意的人也参与了进来。
与围绕扎拉和巴赫蒂亚尔的紧张剧情相比,导演的遭遇起初看起来像是一种滑稽的情绪解放——一场仿佛鱼离开水一般水土不服的闹剧,讲述着一个卷入乡村纠纷的城里人的故事。村里的每个人都礼貌得夸张而过分。甘巴尔总是称呼帕纳西为“亲爱的先生”,帕纳西则满怀感激地回应,但在两人的互动之下,对对方的怨恨正在酝酿之中,而帕纳西与甘巴尔的邻居们的交往看似守礼和顺从,实则充满了猜忌和敌意,甚至有出现暴力的可能。
我不会剧透,只想说,当悲剧来临时——在扎拉和巴赫蒂亚尔的故事中,在幕后,在电影构建出来的现实的每一个方面——感觉既令人震惊,又不可避免到冷酷的地步。而似乎这一切有一部分虽无意却的确是电影制作者的错。
后来,帕纳西被传唤到村里的“宣誓室”,在那里他被要求就他那张可疑的照片作证。这不是一道法律程序——一位同情他的老者告诉他,撒谎也是允许的——而是为了维持稳定表象和管控不守规矩的行为而建立起来的众多地方传统之一。在发表声明前,帕纳西要求用摄影机取代《古兰经》,他认为这能赋予他的言论无懈可击的可信度。
但是,如果这种信仰的表现——以视觉作证据、以纪录片做记录、以活动影像的道德声望做考量——本身就是一种迷信呢?这是《无熊之境》面对的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这个问题不仅挑战了影片自己的假设,还挑战了观众的虔诚——观众渴望把这部电影作为一种反抗的姿态,并为认可这种姿态而祝福影片本身。帕纳西的勇气和诚实是毋庸置疑的,但他拍了一部质疑这些品质的电影,拍了一部关于影片自身道德界限和审美矛盾的电影。
也许艺术救不了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任何事。那为什么还要费事搞艺术呢?我很想说,《无熊之境》仅仅通过自身的存在,就回答了这个问题,但这么说其实低估了帕纳西的成就。
影片的片名的内涵是:他在去宣誓室的路上遇到了一个陌生人,这样的邂逅给人感觉是个民间故事。这个人警告他说,有危险的熊潜伏在黑暗中,但后来他又对自己先前的警告不屑一顾。“我们的恐惧增强了他人的力量。”他说,“根本没有熊!”
这是个很好的口号,是对这个恐怖世界的必要信念,但也可能只是一种安慰性的虚构而已。坚持认为没有熊可能只是一种礼貌承认熊就是我们自己的方式。
出处:A·O·斯科特 | 纽约时报
编译:Charlie | 盖雅翻译小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