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斯汀·特里耶(Justine Triet,《西比勒》《维多利亚》《索尔菲雷诺之战》)的最新电影作品是多维的,且内容随着电影的进展也层层剥离。这部电影以一对法-德夫妇和他们的视障儿子的家庭剧为始,围绕着一系列人物,在一桩备受瞩目的刑事审判背景下展开。摄影指导(DP)西蒙·布菲斯(Simon Beaufils)为这部室内惊悚片缔造了影像风格:2.5小时的剧情分别发生地高山小屋和法庭之间。《坠落的审判》(Anatomie d’une chute)此前斩获了第76届戛纳影展的金棕榈奖。
桑德拉、塞缪尔和他们11岁的视障儿子丹尼尔已经在山里生活了一年,远离一切。有一天,塞缪尔被发现死在他们的房子脚下。围绕这起可疑死亡警方展开了调查。桑德拉很快就被起诉了,尽管该案是自杀还是谋杀尚且存疑。一年后,丹尼尔参加了他母亲的审判——对这对夫妇关系的一次真正剖析。
ℚ 这是你和茹斯汀·特里耶合作的第三部电影,她是怎么向你介绍这个新项目的?
《西比勒》(Sybil)之后,茹斯汀告诉我她想改变她的风格和她的影像基调。她在拍摄间隙做了很多工作,看了很多电影,提前很多时间准备她的新项目。在《坠落的审判》中,她想要一种更粗糙、对比度更高的影像,带有故意为之的“错误”……以及略微混乱的视觉风格。片场没有聚光灯,只有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这给了演员们很大的自由空间。这与柔和、包容的氛围正好相反,更接近于我们在《西比勒》中使用的影棚布光。这个项目也有一个非常特别的节奏。片中有很长一部分是关于审判,以及最重要的结局的,给了观众自由解读当时情况的空间。第一次看到这部片时,我认为它有一种非常约翰·卡萨维蒂(John Cassavetes)的感觉:随着电影的进展,各种不同的故事层面被剥离开来,揭示出人物的复杂性。
ℚ 高海拔地区的冰天雪地中,电影从一处可以俯瞰群山的小木屋开场……
小木屋的选择很复杂。剧本限定了两个条件:一是房子外侧面要足够高,可以容纳坠落的距离;二是考虑到夫妇俩遇到的经济问题,住宅不能太奢华。我们拜访了很多小屋,最终选择了这一处:屋子的确很高(下雪天去那儿很不容易),但屋子周边的景观似乎有利于展现故事情节。事实上,这样一处位于山谷底部,或者隐藏在森林中的地点,从一开始就会给人一种相当压抑或“恐怖电影”的隐约感觉。在高海拔的阳光下,设置头几个场景,配有雪景和明信片般完美的风景,似乎给出了一种完美的对位。为了满足茹斯汀对这种特殊拍法的要求,我不得不带上一台非常大的升降机——这样我就可以设置我的布光光源了。拍摄的挑战是要同时给小木屋的三层楼都布好光,这样我们就可以快速地在一楼、楼上的卧室或者阁楼上交替拍摄场景。
为此,我在平台上使用了Ruby 7和18kW Arrimax灯的组合。日光效果是由Ruby 7灯提供的,辅之以地面上的Aircraft灯,同时Arrimax和M90灯则用于平衡室内/室外光线水平。最终,我在影片中使用的最小光源是M40灯——考虑到太阳和雪的反射,它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在这样的海拔高度,在雪天条件下,在片场用升降机导致了一些担忧:与机械组长莱奥·司提(Léo Stritt)和灯光师索菲·勒鲁(Sophie Lelou)选择正确的平台模型,获得制片经理朱利安·弗里克(Julien Flick)财务上的肯定,加上布景设计和外景制片的细致组织管理……我不得不说,我很高兴,甚至如释重负!一切终于结合到了一起……
ℚ 另一个场景当然是法庭,基本组成了电影的后半部分……
没有多少法院可以用来拍电影。而等你找到了合适的,你也不能长时间使用它。为了《坠落的审判》,我们在滨海夏朗德省的桑特镇拍摄。而我们只有八天时间。当然,要按剧本的计划拍摄一部时长1小时40分钟的电影,这是很有限的一段时间!
我们必须在所有时候都用双机拍摄,同时安装相当大规模的布光设备,以确保我们有正确的匹配,同时调整布光和情绪,以适应不同的庭审部分。法庭的窗户非常高,我们不能在外面使用摇臂(法庭周围的其他建筑没有那么高)。因此,剧组工作人员不得不在玻璃屋顶上建造一个人工楼层,以便能够在架子上安装灯光光源。M90灯主要是透过柔光工具使用,搭配Aircraft钨丝灯,按比例混合,以改变色温。尤其是在庭审快结束时的场景,有那种“一天终于结束了”的感觉,整体更偏暖,对比度更高。
茹斯汀和我想创造一种肉感的色调,偏红的肤色,带着汗水和疲惫。影片中的审判非常漫长,我们希望光线效果能够不断演化,这样我们就能够感受到过程持续的漫长、时间的流逝以及对夫妻俩的剖析,显露出越来越多的亲密感。
内部装潢的木镶板给法庭这个地方一种非常庄严的感觉。和美术指导艾曼纽·杜普雷(Emmanuelle Duplay)一起,我们决定打破这种一致性,通过在墙上插入绿色层来制造对比,就像法官上方的壁画一样。
ℚ 在影像方面有什么要求或参考?
就像布光一样,茹斯汀想要一种和我们过去合作过的完全不同的影像。她觉得这部电影需要更生猛,强调面部和肤色的呈现,这是我们在这部电影的基础工作:从准备到调色都是如此。基本上,她想拍胶片。在拍摄方面,用于拍摄法庭场景的两台摄影机让胶片/实验室没了预算……所以我们决定测试35m 2孔,Alexa Mini LF和RED Monstro,努力让数字摄影机尽可能接近35mm。
ℚ 你是否在调色过程中模仿了这种风格?
其实也没有……我决定尽可能直接在片场机内实拍。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Hawk V-Lite镜头,它是变形镜头,即使宽高比是1.85。但是V-Lite提供了柔和、丰富的色彩,有非常明显的炫光和特殊的模糊感,这能削减数字的清晰度……
由于这些镜头不覆盖大画幅,我们在传感器上大大放大图像,以增加更多实感,一种自然的颗粒感。这种影像更加证明了我们选择Alexa的正确性。随后,我们与调色师马嘉利·莱昂纳德(Magali Léonard)一道调色,而我们试图更加深入,进一步添加颗粒,调整高光,让蓝色更饱和,直到我们定下一个风格相当明确的LUT——我们可以直接将其应用在毛片上。所有这些都是以一种相当经验主义的方式,在好几个阶段中完成的,且我们始终努力优先考虑其与人物躯体和面部的关系。我们的目标是让事物保持贴近、可感、移动、鲜活。
ℚ 在小木屋里,演员们似乎对着光工作,还有很多炫光。
是的,V-Lite对炫光非常敏感!说实话,有时候我觉得炫光真的、真的很强,几乎太强了……毕竟你得记着,它在后期制作中无法调整,甚至几乎盖掉了演员的脸。但是茹斯汀喜欢这样,并鼓励我进一步提升这样的效果,即使是在后期制作中也是如此。
ℚ 变焦镜头也被广泛使用……
是的,我真的很喜欢变焦运镜。我觉得这是种非常有用的编排工具,就像dolly摄影车或摇臂一样。这种之前已经完全过时的潮流目前有在电影界卷土重来的一点势头。在《坠落的审判》中,我们用了一颗安琴Optimo 24-290变焦镜头和一个变形的后透镜元件(lens block)。不可否认,其拍摄效果和前压缩的Hawk定焦镜头并不完全一样,但它相当不错,还让我们能够相当自由地拍摄,特别是在拍摄法院段落的时候。我在dolly车上的VarioJib上安装了A机,以此来给任何我想拍的东西构图。茹斯汀甚至决定剪辑一些重新构图的镜头或移动(比如桑德拉的儿子丹尼尔给出证词那场戏期间)。即使在其他更为亲密的场景中,比如桑德拉和她的律师在判决后的夜间讨论(用车灯布光),我仍然使用这种设置——它让我能以几个单独的长镜头拍摄这场戏(这次使用的是定焦镜头)。然后我们在剪辑中在这些镜次之间交替。茹斯汀经常要求演员或摄影给她额外的表演或镜头变化——取决于某场戏末尾有什么启发了我们,即使她已对这个镜头很满意。
ℚ 摄影机有时仿佛会飘浮起来……这不太引人注意。
前期剪辑中,大多数时候,当我们计划拍摄一个跟踪镜头、一次摇臂运镜或一个斯坦尼康镜头,那一次运镜是具有一种意义,一种含义的。它可能是对执导构想的一种反应,或者旨在是跟随角色的演变。我对那些不见得有意义的运镜很感兴趣——即不由场景明显的需求决定的动作。不过,这些运镜往往给电影带来更多的共鸣。比方说,在奉俊昊的电影《母亲》中,第一个镜头中的摇臂运镜就是没有理由的。拍成静止镜头也完全没问题!然而这个镜头,由微小的来回运动组成,好像摄影机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这在整部电影中都产生了共鸣。这样拍没有理由,但它成为了核心,代表了这个迷失了的母亲的全然疯狂——为了帮助她的孩子她什么都做得出来。茹斯汀的电影混合了变焦、Vario支架、dolly车和低角度镜头,意在表现桑德拉和她的儿子是如何犹豫不决地被迫面对这桩洪水猛兽似的官司的。桑德拉不得不把难以言表的情感用语言表达出来。律师们的任务则是把一个复杂的情况弄得清清楚楚,但也可能将其扭曲和过于简单化。我们的任务是要表达人类关系在多大程度上是微妙、复杂、美丽或残酷的,在每一个方面都很难懂。
ℚ 有时候,你也会把拍摄方式混合起来,比如在影片中,通过电视或者警方的视角……
我们想把公共事务和私人事务混为一谈。当一切都突然通过媒体释放出来……在警察那边也是,用一台简单的录像机录下第一次审讯或案发现场重现……
为了拍出这种效果,我们只需要选择一台10年前的录像机来创造一点效果。现在很多新闻频道都要求他们的记者用手机拍摄,但是我们不想用这种做法,而是选择拍摄一种更有“视频”感的图像。这种不同风格既明显又谨慎的组合,不会把观众带入一部完全不同的电影中。
ℚ 室内夜戏相当少,但你用了一处作为与其他戏的对比,特别是在电影的结尾。
审判揭示了这个家庭所有的亲密关系。另一方面,最后部分的夜戏则显示出孤独和痛苦。这位母亲和孩子团聚了,然后她在她丈夫曾经睡过的沙发上睡着了。在这里,我们选择了一个非常偏蓝(也指忧郁)的氛围,一种效果倾向于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风格的影像。类似一个人从噩梦中醒来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氛围,不太确定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梦境……一个超现实的夜晚,有助于忘记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即使什么都没有说明,这种影像也有着令人平静的特质。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在法庭判决之外,桑德拉到底是有罪还是无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正如桑德拉在前一场对她的律师说的:这是一次没有回报的胜利。她唯一的安慰就是找回了她的儿子。
ℚ 两个半小时的电影时长不让你担心吗?
在这个我们被要求对每件事都有直接即时的观点的时代——换句话说,直说自己“赞成还是反对”)——《坠落的审判》提供了完全相反的方向。影片是一次关于夫妻关系、配偶关系,以及父母和孩子之间关系的复杂研究……而法律会划定、偏颇判定,以及断言什么是真相。茹斯汀向我们展示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并暗示了前进的方向。这部电影并没有给这个问题下定论:事实上,我认为它开辟了许多理解方向,让每个人都可以做出自己的决定。我喜欢观众可以在观看时可以自由地让思绪四处游荡,欣赏他们想要(或需要)的东西。在两个半小时里讲述这样一个故事,意味着你必须让自己被角色吸引,并准备好在某处空间度过这段时光,接受一个讲述给你的故事。这其实和叙事效率无关……更多的是关于情绪,关于你对这个女人和孩子的感觉。
(本采访为法国电影摄影师协会-AFC而作,由弗朗索瓦·雷蒙-François Reumont主持,法翻英由克洛伊·芬奇-Chloé Finch完成。)
《坠落的审判》
- 导演:茹斯汀·特里耶
- 编剧:茹斯汀·特里耶、亚瑟·哈拉里
- DP:西蒙·布菲斯
- 美术指导:艾曼纽·杜普雷
- 服装:伊莎贝尔·帕内蒂
- 音效:朱利安·斯卡
- 剪辑:洛朗·塞内沙尔
剧组工作人员
- 摄影大助:阿嘉特·德古
- 摄影二助:朱莉·布尔
- 额外B机:艾米莉·莫尼耶,大助:艾琳·德格兰古
- 斯坦尼康操作员:雷米·克里奇尼
- 灯光师:索菲·勒鲁,以及玛侬·科罗内、佩里娜·劳拉和奥古斯坦·博内
- 机械组长:莱奥·司提,以及埃里克·哈拉吉亚斯和奥利维耶·艾希尼亚克
- 调色师:马嘉利·莱昂纳德
技术信息
- 摄影机:TSF摄影机(Arri Alexa Mini LF、Hawk V-Lite和安琴Optimo 24-290毫米变焦+变形镜头元件)
- 机械和灯光:TSF Grip和TSF Lumière
- 后期制作:M141
出处:François Reumont | AFC
编译:Charlie | 盖雅翻译小组